们是他引以为傲的艺术品,是他画廊里标价昂贵的商品,是他陆沉“深情”的证明。
唯独不是真实的我,不是一个有血有肉、会痛会哭会心碎的女人。
它们像无数双眼睛,从四面八方沉默地注视着我。
那些画里的“我”,眼神各异,或纯真,或妩媚,或依恋,却都透着一股子被精心设计过的空洞。
它们不是我的记忆,它们是他的战利品陈列馆。
一股冰冷的怒意,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反胃感,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。
烧了它们。
这个念头像一道淬着毒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我脑海里混沌的迷雾,清晰、尖锐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。
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阁楼最阴暗的角落。
那里堆满了废弃的画框、蒙尘的画架,还有他丢弃的、沾满干涸颜料的旧调色板。
我在一堆破烂下面疯狂地翻找,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,手指被木刺划破也浑然不觉。
终于,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、圆柱形的金属物体。
找到了!
一个蒙着厚厚灰尘、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旧打火机。
那是很多年前,我们挤在廉价出租屋里,停电时点蜡烛用的。
那时候,烛光摇曳,映着两张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。
真他妈讽刺。
我紧紧攥住那个冰凉的打火机,金属外壳硌着掌心。
转过身,目光扫过这满墙的“我”。
视线最终定格在离我最近的一幅上。
画中的我穿着洁白的婚纱,站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,笑容甜蜜得能溢出蜜糖,眼神里全是毫无保留的信赖和爱意。
那是他口中“最美的新娘”,也是他笔下最昂贵的谎言。
就是它了。
我走上前,没有任何犹豫,双手抓住沉重的画框边缘,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。
猛地用力向下一扯!
哗啦——砰!
画框连同画布重重地砸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
画布上的“新娘”摔得有些扭曲,那张甜蜜的笑脸沾满了灰尘,看上去既狼狈又诡异。
我蹲下身,没有去看那张曾经让我无数次心动的脸。
手指有些发抖,但动作却异常坚决。
我摸索着画框的背面,找到固定画布的金属卡扣,用力掰开。
画布被我从框子里剥离出来,轻飘飘的,像一张巨大的、脆弱的人皮。
我把它拖到阁楼中央稍微
空旷一点的地方,随手又扯过旁边一块废弃的、沾满油彩污渍的破画布,粗暴地揉成一团,塞在那张“新娘”画布下面。
易燃物。
松节油的味道似乎更浓烈了,在干燥的空气里蠢蠢欲动。
打火机很旧了,我用力地、连续地擦动滚轮。
咔哒、咔哒、咔哒……每一下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。
火星微弱地闪了几下,又灭了。
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下来,流进眼睛里,刺得生疼。
我胡乱抹了一把,更加用力地擦动滚轮。
咔哒!
一簇小小的、橘黄色的火苗,终于颤巍巍地窜了出来,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弱地跳动着,像一颗濒死的心脏。
我看着那簇火苗,眼神空洞得可怕。
手指没有任何迟疑,将打火机凑近了塞在下面的那块破画布边缘。
嗤——火苗舔舐到浸透了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破布,如同饿狼尝到了血腥。
仅仅是一瞬间的安静,紧接着,那簇小小的橘黄猛地膨胀、咆哮起来!
火舌贪婪地向上卷起,发出欢快的、噼啪的爆裂声,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热,毫不犹豫地扑上了那张洁白的“新娘”画布。
鲜艳的油彩在高温下迅速扭曲、变色、卷曲。
画布上那个穿着洁白婚纱、笑容甜蜜的“我”,精致的脸庞在火舌的舔舐下,开始像蜡一样融化、变形。
那曾经被陆沉精心描绘的、盛满爱意的眼睛,最先被火苗吞噬,黑色的油彩混合着燃烧的纤维,化作一缕缕诡异的黑烟,袅袅升起。
烈焰贪婪地向上蔓延,吞噬着她精心盘起的发髻,吞噬着她雪白的颈项,吞噬着她婚纱上每一道繁复的蕾丝和闪耀的珠片……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、混合着烧焦蛋白质和化学颜料的气味。
那气味钻入鼻腔,却像一剂强心针,猛地扎进我麻木的心脏。
一种奇异的感觉,从脚底窜上来,沿着脊椎一路烧灼到头顶。
不是恐惧,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近乎野蛮的、摧毁一切的快感!
烧!
烧光这些虚假的幻象!
烧光这些困住我的牢笼!
烧光这他妈的、令人作呕的过去!
我猛地站起身,像一个被注入了狂暴力量的疯子,扑向离我最近的另一幅画。
那上面是大学时代的我,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,坐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书,阳光洒在侧脸上,
安静而美好。
“装什么岁月静好!”
我嘶哑地吼出声,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撞出回音,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双手抓住画框,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拽。
木框砸在地板上,发出更响的碎裂声。
我粗暴地撕开卡扣,把画布扯下来,看也不看,直接扔进了那片已经熊熊燃烧、不断扩大的火堆里。
嗤啦——!
新的燃料加入,火焰猛地向上蹿起一尺多高,热浪扑面而来,几乎燎焦了我的额发。
火光照亮了我沾满汗水和灰尘的脸,也映亮了我眼中那两簇同样疯狂燃烧的火焰。
一幅,又一幅。
我化身成最有效率的破坏者,手臂机械地挥舞着,麻木地重复着拽、砸、撕、扔的动作。
那些被精心装裱、价值不菲的“艺术品”,在我手中变成了一堆等待焚烧的垃圾。
画框破裂的声音,画布投入火堆时发出的爆燃声,木头燃烧的噼啪声,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曲狂暴而怪异的交响乐。
十七岁初遇的羞涩,在火焰中蜷曲成焦黑的碳块。
二十岁生日那顶可笑的纸皇冠,瞬间化作灰烬。
海边那个“太阳”般的笑容,被浓烟彻底吞没……每一幅画的毁灭,都像从我心上硬生生剜掉一块早已腐烂的肉。
疼吗?
疼。
但伴随着剧痛涌上来的,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虚脱的轻松。
火越来越大。
热浪汹涌地翻滚着,舔舐着倾斜的屋顶,贪婪地想要吞噬一切。
浓烟滚滚,辛辣刺鼻,熏得我眼泪直流,喉咙像被砂纸磨过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。
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,紧紧贴在皮肤上。
阁楼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,而我站在炉心,浑身滚烫,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。
就在这时,我口袋里的手机像垂死的野兽一样,疯狂地震动起来。
嗡嗡嗡嗡——嗡嗡嗡嗡——!
那声音在火焰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,却又那么固执,锲而不舍。
我喘着粗气,抹了一把被烟熏得刺痛的眼睛,掏出手机。
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——陆沉。
手指划过屏幕,接通。
我没说话,只是把手机稍微拿远了一点,让听筒能清晰地捕捉到这阁楼里最真实的声音——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爆响,画框木料断裂的呻吟,还有我粗重而灼热的喘息。
电话那头,死一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