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威仪。
那御座太高,太远,冕旒的玉帘太密,太沉。
一股巨大的、灭顶的孤绝感,如同北地最凛冽的朔风,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层层华服,瞬间冻彻骨髓。
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,随即挺得笔直。
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袖中那枚坚硬冰冷的铜钱。
它此刻也沉默着,像一块沉入寒潭的顽石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椒房殿内浓重的椒香和香烛气息涌入肺腑,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。
她抬起下颌,清晰而沉缓地开口,声音不高,却奇异地穿透了庄严的礼乐,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:“臣妾……领旨谢恩。”
她顿了一顿,指尖紧紧掐着那枚铜钱的边缘,几乎要将其嵌入骨肉。
下一个字眼,重逾千斤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,艰难地从喉间滚出,砸在金砖之上:“孤,定不负陛下所托,不负……天下所望。”
“孤”。
这个字,第一次从她口中吐出,带着一种生涩而冰冷的金属质感。
它像一把无形的利刃,在她与那个曾用蜜饯哄她喝药的少年之间,在她与那个满心满眼只有糖糕和阳光的许家女儿之间,狠狠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。
从此,她是皇后,是“孤”,是这未央宫深处一座华丽的囚笼里,唯一被允许存在的称谓。
巨大的殿堂里,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,在死寂中沉重地擂动。
椒房殿成了她的居所。
殿宇高大华美,蟠龙金柱,云母屏风,锦帷绣帐,极尽奢华。
然而,这里没有掖庭小院的烟火气,没有灶膛里跳跃的温暖火光,只有无处不在的空旷和冰冷。
宫人们恭敬而疏离,一举一动都刻板得如同提线木偶,称她为“皇后殿下”或“殿下”。
她的一言一行,都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。
霍显成了椒房殿的常客。
这位霍夫人总是打扮得雍容华贵,珠翠环绕,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、亲热得近乎虚伪的笑容。
“殿下初掌六宫,若有任何不明之处,尽管吩咐妾身。”
霍显的声音甜得发腻,眼神却像探针,细细扫过许平君身上每一寸衣饰,每一个细微的表情,“成君那丫头,常在家中说仰慕殿下贤德,恨不能常来椒房殿聆听教诲呢。”
话语间,将女儿霍成君推向皇后身边的意图昭然若揭。
许平君端坐主
位,努力维持着皇后的端庄仪态,手心却微微冒汗。
她能感受到霍显笑容下潜藏的锋利和不甘。
她只能谨慎地应对:“夫人言重了。
霍姑娘金枝玉叶,孤愧不敢当。
六宫事务繁杂,还需夫人多多提点。”
她自称“孤”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,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僵硬。
每当霍显离去,留下满室浓烈的脂粉香气,许平君都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。
她屏退左右,独自走到窗边。
窗外是重重宫阙,朱墙金瓦,望不到边际。
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铜钱,指尖摩挲着“宣帝”二字,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力量。
病已……陛下……他现在在做什么?
他可知这椒房殿的孤寒?
他可知她步步惊心的惶恐?
偶尔,刘询会来椒房殿。
他穿着常服,努力想找回过去相处的自然。
他会问:“平……皇后在宫中可还习惯?
缺什么少什么,尽管告诉朕。”
他甚至会笨拙地提起掖庭的往事,提起东市的蜜饯摊子。
许平君心中酸涩,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恭敬的微笑:“谢陛下关心,孤一切都好。”
她不敢像过去那样直呼他的名字,不敢流露出丝毫的依赖。
身份的鸿沟如同天堑,霍家的阴影无处不在。
她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复杂,有思念,有歉疚,也有帝王的克制和无奈。
短暂的相聚,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隔阂。
他离开后,椒房殿显得更加空旷冰冷。
她将那枚铜钱紧紧攥在手心,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。
原来,即使他就在身边,她依然是孤身一人。
未央宫的夜,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。
第六章 鸩羽沾血本始三年(前71年)的春天,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,椒房殿内却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药味和沉重。
许平君再度有孕。
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,却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刃。
霍显的“关切”来得更加频繁和“周到”。
“殿下身怀龙裔,乃社稷之福,可万万大意不得。”
霍显又一次坐在锦墩上,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弯着,语气亲热得令人心头发毛,“妾特意寻访名医,为殿下调配了上好的安胎滋补方子,用的都是最金贵的药材。”
她身后侍立的女医淳于衍(霍显心腹),低眉顺眼,双手捧着一个填漆托盘,上
面稳稳放着一只青玉碗。
碗中汤药色泽深浓,氤氲的热气里裹挟着一股奇异的、令人不安的甜香,全然不同于寻常草药的清苦。
许平君的目光落在药碗上,那深褐色的液体,映着殿内烛火,幽幽地晃动着。
那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,胃里一阵翻搅,心头警铃大作。
她移开视线,指尖无意识地蜷缩,袖中的铜钱抵着腕骨,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感。
“殿下,请用药。”
女医淳于衍上前一步,声音平板无波,眼神却不敢与皇后对视。
许平君没动。
殿内侍立的宫人,如同泥塑木雕,眼观鼻,鼻观心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霍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,眼底却无半分暖意:“殿下可是嫌药苦?
妾特意吩咐加了上好的西域蜜糖,最是温补养身。”
她说着,竟亲自起身,染着艳丽蔻丹的手指伸出,作势要去端那玉碗,腕上一只赤金嵌宝的镯子光华刺眼,带着不容推拒的强势。
“不必劳烦夫人。”
许平君的声音平平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,“太医何在?”
殿门外候着的当值老太医,须发皆白,闻声立刻趋步而入,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,额头几乎触地:“微臣……微臣在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。
许平君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碗深褐色的药汤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殿中,如同寒冰坠地:“孤问你,此药,可有毒?”
“轰!”
老太医的身体猛地一颤,伏得更低了,背脊僵硬得像一块石板,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。
殿内死寂,落针可闻,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霍显脸上那层温婉的面具纹丝未动,只是端着玉碗的手,几根保养得宜的手指,无声地收紧了些,修剪得异常尖利的护甲边缘,在温润的青玉碗壁上,刮擦出几不可闻的、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。
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针,冷冷地钉在老太医佝偻的背上。
许久,久到那碗药的热气都似乎散淡了几分,老太医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,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嘶哑:“回……回禀皇后殿下……此药……此药……乃滋补上品,绝……绝无毒物……”每一个字,都像是从